富达注册|我要去大巴山

我要去大巴山，不是因为那里的景色秀丽，而是在那一块被火烧过被血浸泡过的土地上长眠着我敬爱的张阿姨。

她是我爸妈的老同事，也是我们家的老邻居。第一次见到张阿姨，我刚满5岁。爸妈称她大姐，告诉我们张阿姨是老红军，从大人的眼神和语气中觉出了对她由衷的敬重。那时印象里张阿姨比较胖，性格开朗，有着一副很亮的大嗓门，说笑的声音就像有音箱一样带着共鸣，凡有她的地方都热闹。张阿姨走路慢，说是腿脚不太好，早年落下的病根，因为四川阴雨多湿气重，怎么治也不见好转。从幼年、少年到成年，张阿姨伴随着我们成长，是除爸妈之外对我们最亲的长辈，甚至给了爸妈未能给我们的东西。

张阿姨当过的最大的官就是膳食科的副科长，那时候我们也不懂这是个什么官，只知道大院里的食堂都归她管，但从不见她们家的人在食堂打过饭。一日三餐都是张阿姨自己做，每到饭点，就会有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飘来。那时我爸妈常顾不上家，到食堂打饭就成了我除学习外的又一重要任务。碰到爸妈下班晚，我们兄弟常往张阿姨的小厨房里蹭，咕噜咕噜的小肚子总能得到一些满足。我爸妈是北方人，不吃辣椒，更不会做川菜，张阿姨则是烹饪高手。四川人爱吃鳝鱼，入夏，张阿姨会买一大兜圆滚滚、滑溜溜的鲜活黄鳝倒在大木盆里，然后把搓衣板翻过来钉上一根大铁钉，用手指抓紧了鳝鱼使劲往盆沿上一摔，再往钉子上一戳，接着用刀剖开鱼肚除去内脏，这就是成都人说的“刮黄鳝”。下锅时，刮好的鳝鱼要带着血，配上姜、蒜和汉源花椒、郫县豆瓣，在滚烫的油锅里爆炒。这个过程总有我们几兄弟围观，结果自然是眼福口福都饱了。

张阿姨吃得讲究，是因为她心灵手巧，在那个什么都要靠票证生活的年代，也能把小日子过得巴适安逸。这也得益于她的“三件宝”：石臼、石磨、缝纫机。我们见得最多的是石臼，张阿姨经常拿它来舂辣椒面。她到菜市场挑选上好的二荆条，晾干切成段，然后下锅炒，再放入石臼里舂，香味久久飘着不散。小石磨则在度饥荒时立了大功。那时候粮油定量少，哪家也不够吃的，张阿姨就把政府补助给老红军的黄豆、玉米和麦麸子、红薯干用小石磨磨成面，掺和在一起蒸杂粮馒头。那吱扭吱扭的推磨声，就像是一支好听的歌伴随着我们在困难中生活。至今还记得一双双小手从张阿姨的蒸笼里拿到包子馒头时的幸福情景。缝纫机更是张阿姨的宝贝，她先是拿着布料到裁缝店请人剪裁，再拿回家缝制，后来就学着自己剪裁，实现了全流程一条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张阿姨脾气好，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从不摆老资格。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去打饭时看见张阿姨站在食堂门口大声嚷嚷，“说我多吃多占，我没在食堂打过一次饭，更没拿过食堂的一粒米、一根菜叶子，想占这个小便宜，我就不当红军了，阴曹地府都走过几回了，还怕你们造谣污蔑？有本事把证据给我拿出来！”我从没见过张阿姨发这么大的火，那气势感觉要把食堂的房顶给掀了。当晚问我爸妈，才知道有人背后告状，张阿姨咽不下这口气，才有了食堂门前义正词严的一幕。张阿姨还讲过她的长征故事，雪山草地感动了无数的人。当时，我爸已进“牛棚”，我妈也受牵连，儿女们提心吊胆。一些曾和父母很熟的同事唯恐避之不及，张阿姨则一如既往，她的家成了那个年月我们最温暖的“避风港”。张阿姨还曾带着我妈和我弟到她大女儿家打地铺，谁说友情不如亲情，患难之交才是最真的情义。富达娱乐

转眼到了1970年底，我为参军历经周折，直到12月30日征兵的最后一刻，温江军分区才给我入伍政审表和体检表，并要求我务必在次日午后2点前交回。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就直接去了张阿姨家，讲了情况。第二天上午，张阿姨找到军宣队领导，很快就拿着两张盖着鲜红印章的表格回家了，要我别耽搁马上去温江。当我在夜幕降临时返回家里，正在焦急中等待的张阿姨见我已穿上了崭新的军装，一把把我拉进了怀里。我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下来了，把对爸妈的思念都倾注在了张阿姨身上。

那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夜晚。张阿姨让我跟她到厨房，先把留在锅里的饭菜热了，又煎了两个鸡蛋。等我吃饱了饭，非常郑重又充满感情地嘱咐我，你爸妈不在家，但为你没少操心，到了部队要好好干，给你爸妈也给张阿姨争口气。接着说起了她的身世，教育我如何当好一个兵。至此我才觉出，我们相依相伴的张阿姨竟是那样的不熟悉。她1914年10月出生在大巴山下宣汉县瓦窖坝一个贫苦农民的家庭。1933年初夏，红四方面军来到她的家乡成立了苏维埃，18岁的张阿姨和她父亲一起参加了红军，先当宣传员，赶上的第一次战斗就是突破川军对根据地的三路合围。长征时她改做护士，和许多四方面军的老战士们一样三过草地，历经磨难，铸就了一颗不屈的灵魂。但崎岖长路的跋涉，水草沼泽和风雨饥寒严重伤害了她的关节，这就是张阿姨后来步履蹒跚的原因。到了延安，从边区医院、中央党校、军政大学，再到鲁艺，张阿姨一直都是护士长，一路都戴光荣花。抗战爆发后，张阿姨到了晋绥前线，在大生产运动中被评为劳动英雄，参加了晋绥边区群英会。新中国成立后入川，不久即转业到了地方。一个在鬼门关走过几遭的人，一个在生死线上闯过来的人，一个在革命的光荣簿上留下了姓名的人，忠诚奉献几十载，就当了一个副科长，而且当得那么快乐、那么有滋味儿；又当得那么坦荡、一身正气。那时的我，还不懂这就是老革命的精神境界。富达娱乐

回想往事，张阿姨与我已超出了普通邻里之间生活的局限，也不同于一般长者与晚辈的关系，而是从物质层面渗透进入了精神世界，引导我从现实穿越到历史纵深，让我不要忘记过去，记住长征走过的路。没有张阿姨的帮助，或许我不能实现从军的梦想，没有她对我幼小心灵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许我后来即使穿上军装也未必成为一名合格的军人。

张阿姨于1996年8月与世长辞，当时我在西北执行导弹发射任务，未能赶回去和她老人家作最后的告别，为此难过了好长时间，至今仍感内疚。前些年听说张阿姨魂归故里，和她的那些红军战友们又聚在了大巴山下。我和兄弟们商定，我要去大巴山，去看张阿姨，给张阿姨赔不是，恳求老人家对我的宽恕！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原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