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达平台|追“来歹”的老奶奶

我们辽西那里人管狼不叫狼，而是叫“laidai”。但这两个字在汉语中却不容易写出来，所以以下暂且用“来歹”两个字代替吧！记忆中有那么一位追“来歹”的长脸女人，她便是我老爷爷家的我老奶奶。

老奶奶一生坎坷。蒙古族出身的她一两岁丧母，跟随她爸她奶奶长到七八岁，被卖到一大户人家给两位小姐当使唤丫头。她已经不再记得她的家到底在哪里她姓字名啥了。她给人家当了十多年使唤丫头。到后来人家两位小姐相继出阁，老奶奶也到了十七八岁，就被大户人家主人做主卖给了一位死了妻子的男人当续弦。但那个男人还不是我老爷爷。老奶奶在这个家生了一大堆孩子，不料孩子他爸却得病死了。实在无奈，老奶奶又带着一帮儿女重新迈了一个门槛，这才迈到了我老爷爷家。那时我第一个老奶奶也才病故，还撇下了一个闺女。反正是将就着凑成了前窝后继的一家人。说来有点儿乱，但这是真事儿。其实在农村这种情况在当时那个年头儿一点儿也不稀奇。我爷爷也是先没了我第一个奶奶，然后又续娶了我亲奶，只不过是我爷家穷，娶地我奶是有残疾的人，自然也是将就过。不过我老爷爷和我老奶奶这种日子没将就多久，他也病死了。因此有人嚼舌根，但我这老奶奶不怕，挺直了腰，也终究辛辛苦苦把这帮亲生的和不亲生的孩子带大。那闺女当然嫁得容易，那大儿子也给人家招成了上门女婿。只有老儿子老大不小了没成家。我这老叔常常去村里有夫之妇的人家撞门子，惹得村里人说不少闲话。老奶奶也劝他不住，反生了不少闲气。所以说老奶奶到老了还不太心净。

但老奶奶一直乐观地活着。她和我妈这侄媳妇相处得也很好。因为我亲奶是残疾人，很难哄我。老奶奶就负起了我亲奶的职责。她一边哄我玩，一边给我讲“老皮婆子精”故事，讲鬼魂故事，但最吓人最刺激的莫过于讲她亲身追“来歹”的故事。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老奶奶一个人在家，她忽然隐约听到窗外有小猪叫声，她便开门循声出院，她看见有黑影子跳出前院二大爷家的猪圈，她还以为是老叔闲没事开玩笑抓人家小猪玩呢！她就大声喊让老叔快撒开。哪知我那“老叔”并不听话，抓着猪径直往村西漫地跑。我那老奶奶也气急眼了，踮起脚屁后紧追不舍，一边追还忍不住数落。当老奶奶追出了半里多远，才发觉我那“老叔”并非我老叔，而是一只“来歹”。那“来歹”也肯定是被追急了，最后只好忍痛割爱放下了小猪，气呼呼跑掉了 。关于老奶奶追“来歹”的故事，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讲给我的小孩听，我的小孩也忍不住被深深吸引，他们觉得老奶奶就是位英雄老太太。富达娱乐平台登录

其实，老奶奶一生的故事又何止追“来歹”这样凶险，想来她不都是一直在和人世的危难和不幸竞逐吗？但她把什么都看开了，她把她的人生故事都当成了笑谈讲给我听。她看我眉开眼笑，她也笑了。她笑着笑着，有时会抹一把干涸的眼窝，她说，你小你不懂……我那时当然不承认，但现在我也终于慢慢懂了，懂了那笑地比哭地辛酸，也感受到了好好活着的坚强气力。

可惜，我那时太小，的确啥都不懂。除了玩除了笑，就是吃。我还记得老奶奶把大叶杨树上那长长的“杨树狗”用开水煮了，拌成菜，也很好吃的；我还记得她家一只鸡被路上车撞了，她拔了毛炖了肉，跟老叔叨咕给我留下小半碗，让我吃了，过了一次馋肉的瘾——再回味，那曾经的肉的香今生能尝过几回呢？而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她为何一口不动呢？到冬天时候，坐在她家炕头，和她守着火盆，暖和极了。她会给我就着火盆崩几个苞米粒，或者烤几个土豆，掰开来，送到嘴边，送出一嘴巴子黑，而那细面的土豆香气仿佛至今还热乎乎冒着的。

还是可惜我那时仍然不懂老奶奶对我的这份恩情。好在我妈还是感恩图报地。记得有一回我家买了白面，我妈让我端给了我老奶奶一干瓢。还有一回，老奶奶坏肚子，裤子上生了蛆。我妈给她洗了裤子，又捎信给她闺女让来家。也仅此而已，说来又实在可怜了。

老奶奶肯定也在慢慢变老，无非我当年并不发觉。记得那年冬天，老奶奶让我摸她肚子，她那干瘪的肚子里有个包。她说那包有很长时候了，还会动地。她也就这样说说，到死也没去医院看过。也许当时她已经预感到了死期，她曾借我的口气探问我，问我她会死吗？她能过去年吗？可恨我当然实在不明白事儿，我顺口就说出会死的话。老奶奶叹了口气，看得出她当时倒没生我的气，她一定是认为所谓童言无忌她命该如此吧！我记得她说她死了让我别怕她的魂不会回来搓磨我的。但过后，我挨了我妈好一顿骂。没想到那年腊月，老奶奶躺在炕上起不来身了。好几天，都没正经吃东西。后来她张口说想吃挂面，我就跑到村里小卖部赊来一斤，我妈给煮了。老奶奶此时已时醒时睡，我等在旁边。终于她睁开老眼，却看不出我是谁来，我说出我小名，她嘴里好象重复了两遍。我拿小勺喂她挂面，她略吃一小点儿，艰难地咽下，便闭了嘴。我记得当时她的长脸更长了。后来听人说当时老奶奶已经掉了下巴。

那天晚上，老奶奶死了。我是天要亮时候去她家知道地。老奶奶已经被抬到屋地上。她身下铺上了秫秸，脑后枕上了土坯。我坐在炕头用印钱板在黑纸上印钱，一张，两张——我印了许许多多钱。人说老奶奶下辈子好过了……富达娱乐平台登录

数来老奶奶已经离我而去有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她始终恪守着她活时的承诺，从没有把所谓的阴魂附到我的身上来，甚至连梦都没走进来过。但我不曾忘记过她，不曾忘记这位曾经追过“来歹”的“英雄”老奶奶。我妈也总嘱咐我，逢年过节别忘了给老奶奶上坟。

是啊，今生我也只能对老奶奶尽这一点儿所谓的孝了。